中国古诗表现安静的作品很多,一种常见方法是以动衬静。当然不是说直接描写安静本身的诗歌就没有,但不少著名作品都采用借动写静的方式,并应用在该诗最末一句,应非偶然。如王籍《入若耶溪》:“蝉噪林愈静,鸟鸣山更幽。”王维《鸟鸣涧》:“月出惊山鸟,时鸣春涧中。”常建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:“万籁此都寂,但余钟磬音。”这几例都是每首诗的尾句。
文学本身是线性艺术,写作和阅读过程都伴随着时间流逝的自然进行,这种表现方式本身就是一个动态过程。如果用文字直接呈现一种静止状态本身,很容易显得乏味无聊。例如很多描写大场面的小说,当作者铺陈场景的时候,往往最令人昏昏欲睡。而另一方面,人对安静的感受带有经验性。就算极力刻画真空中的万古阒然,也未必就比上面那几句更让人如临寂境。若以一定的声响作为尺度来丈量安静,能更符合人类借助相对性来认知世界的经验。所以在末句采用动中见静的方式,一则可以活络全诗,避免僵直板滞;二来利用这袅袅余音,能在文字结束后让安静的感觉得以延续。
人既是产生感受的主体,又是体验感受的主体,于是难以判断自己的体验是否产自幻觉。如果突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,人除了怀疑周围彻底安静,也不免忧虑自己可能失聪。假如能有其他响动作为中立的标尺,人对整体安静程度的感受会显得更实在。在别的方面也有类似情形,《来自星星的你》第21集,痛失恋人的千颂伊询问何时痛苦才会减轻,刘世美答道:“你现在满脑子都在想他啊,没有不想他的时候嘛,不去想他才更难嘛 。可是等到了某一刻,就会猛然地想起他。起点就是 :啊,我现在是在想别的事的当口,突然想起的他。等到了那时候,你就不痛了,因为偶尔是可以想些别的事的。”话说得有点绕,意思是如果能产生“想起”的感觉,那其他时候基本就放下了,人也不会再那么痛楚。相反不是这样,即意味着仍时刻饱受相思之苦,如滨崎步《Hanabi》所谓“我从未有一天想起过你,因为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 ”。能真切地听到某种声音,反过来便让与之相对的安静,显得更加确定可感。但要是仔细分析,对这种声音并非全无量和质的约束。首先音量不能过大,否则就不是“蝉噪林愈静”而是“林静蝉愈噪”了。其次声音要足够单调机械,同等分贝的鸟叫蝉鸣换成《小苹果》的音乐,恐怕对作为量度对象的“安静感”就会造成破坏。
除了借带有动感的内容反衬安静,还可以用富于动态的结构表现安静。今天读江烈农的一篇文章 (opens new window),他把其中一首歌德的名作翻为《浪游者夜歌曲》之二:
峦峦群山之颠
静穆,
树顶叶尖
你几乎
觉不着风;
林中小鸟垂下眼帘。
等着罢,稍纵
你亦安眠。
这首诗很有意思,并不靠描绘某种运动来反衬静止,而是以动态结构反映静态本身。面对大视野下的峦峦群山,先把目光集中在山巅,发现其一派静穆;而后把镜头拉近,聚焦山中之树,复以目光凝视其梢,几乎不能感到一丝微风;进一步锁定树上的鸟,见其睡眼低垂;最后反观自身,亦将安歇。从宏观的山到中观的树再到微观的鸟,用运动视角在不同尺度下分别刻画各自的安静。最后连观察的主体自己也被纳入观察之中,虽然“我真的没有天分,安静得没这么快”,但也只需稍待片刻,终将进入安憩。
人大(RUC)游泳池,男桑拿房有一位高手。他每次提起满满一盆水,先用木勺在常常被人忽略的炉子四角各沁三次,然后沿四角之间的四边均施一勺。接着逐步递进,依次浇溉逼近炉心,最后再把所剩的水全部灌注于炉火中央。大家喜欢他掌炉,不仅因为他的方法充分利用炉温,让蒸汽更足;还因为那种细腻严谨的风格,给人以把水完全浇透的美感。歌德这种一层一层把安静完全写透的感觉,让人在阅读中随之体验一种渐次安静的过程。仿佛庞大的交响乐团一点点收声,最后在指挥棒尖端停顿的一刻彻底安静。
相对的,本质上属于动态形式的文字,表达安静时常常以动写静;而具有静态属性的摄影,表现动态则往往以静衬动。一种办法是记录不可能存在的静止形态(如图1),反证其只可能存在于运动状态下;另一种办法是描绘其运动的静态轨迹(如图2),利用曝光快门的组合呈现运动路径。也可以把前者理解为在内容上以静显动,把后者概括成在结构上以静衬动。

图1

图2